豆豆在去年的今天來到我們家,今天滿一週年了,從去年她剛來那天,害怕地掛在桌子下面,後來在冰箱後躲了一天沒吃飯,到一年後的現在,每天在床上跟我「愧休」,轉變真大啊!
僅以『2006第五屆宗教文學獎 散文首獎-遇見一隻貓』,紀念豆豆來家裡一週年。

【原文刊載於2006/11/09 聯合報】

初見面時,他正探頭探腦,觀察著陌生環境與新朋友,這是他六年的人生中第三個棲身的家,對人事的遞嬗流轉,有種任天坍塌亦不改色的泰然,沙發上,衣櫃裡,床底下,相似的擺設,不同的味道,他頻頻嗅聞,左顧右盼,彷彿在確定著什麼。

我無法向他解釋,前主人及前前任主人為了什麼原因消失不見,此刻出現在眼前的人類又是何居心,我只能惴惴不安地向他介紹沙坑與飼料盤,任他鑽入箱子將自己掩藏,只探出一顆毛茸茸大頭,好奇張望。

抱起他時,一雙晶亮的圓眼睛直瞅著我,因為不喜被人宰制,他耳朵無奈地向後垂下,像極耳朵被老鼠吃掉的哆啦A夢,大扁臉的毛色紋路擠成皺眉的表情,透出些許幾米繪本中恬靜又憂傷的神情。當他掙扎著企圖逃脫,哀哀發出埋怨的叫聲,突如其來,我的心緊緊一縮,被鋪天蓋地襲來的,柔軟又堅強的力量,包圍著,感覺到生命被託付在手中,一個暖呼呼,沉甸甸,會生氣,愛撒嬌的個體。

我是姊姊,他是弟弟,從此在這世間相依為命,建立關係。

他負責需索,我負責餵食,取悅對方是共同的權利義務。我們樣貌殊異,喜好南轅北轍,連語言亦存在著隔閡,但他仍頻頻發聲,自混沌的音效中理出一套與我溝通的機制。於是我也似乎能夠解讀,當他喉間發出咕嚕咕嚕似鴿子的聲音,是喃喃自語,無須理會;短促而輕快的喵一聲,是愉悅的打招呼,只須摸摸頭即可;若聲音高昂而連續,則是宣告肚子餓了請盡速餵食;若姊姊狠心遲遲不理,他會發出扯喉似嘔吐的誇張聲音,刻意吸引人注意,不達目的絕不罷休,十足的撒賴性格。

除了語言,我們還有許多素材可供發揮:當他端坐在廚房門前毯子上,代表想吃魚罐頭;若我假裝沒看見,他會伸出球狀的肉掌按住我的腳,提醒我應盡的義務;若想吃貓草,只須將貓草罐撥倒,便有奴婢如我驅前打開罐子;當他趴在浴室前的毯子高高翹起臀,則是在撒嬌,尋求撫摸;若他駐足大門口,頻頻回首叫喚,便是想出去玩耍。

而他是否也曾暗自揣測,試圖解讀我那複雜語言中隱含的密碼?當我站在玄關穿好鞋,以不懷好意的聲調叫喚他的名,他即能心領神會,做出飛奔至床底下的紅色警戒動作,以避免被帶去洗澡或打針。若打開廚房儲物櫃,發出嘰──嘎──的聲響,他便能聽出下一步是開罐頭的訊號,迅速三秒內出現在我腳邊,無論當時身處家中何地。當我面色有異,拿著充滿尿騷味的鞋子向他興師問罪,他亦能適時地擺出懺悔表情,低頭頻頻哀聲求饒,同時還記得在第二天自作聰明地躍上抽水馬桶尿尿,並呼喚我來觀賞,「我很乖!」他揚起頭回望著我,彷彿這樣討好地說著。

向來惜字如金的我,遇上這「多話的男人」,竟也開始如許多人一樣,傻傻地對著寵物說起話來,有意義的,沒意義的,一古腦全對他傾吐,望著他通透的眼眸,在心底深信他其實都懂得,只是無法說得明白。

也許祕密就在這兒,如同西斯汀圓頂教堂裡那幅畫,亞當伸手探向神祇,兩顆好奇且願意理解的心,讓兩個世界接通了頻率,天開了光,從此有了對話的可能。

然而總免不了無從溝通的時刻,當他立於露台緊閉的紗門前,執著地哀求我開門時,我怎麼也無法說服他,外面的世界充滿誘惑,毫無抵抗力的他,勢必會跳下露台,貪玩得迷途而回不了家。「你只是個波斯貓,萬一回不來,是沒辦法在街頭生存的!」我誇張地恐嚇著他,卻越說越心虛,最後只好妥協,輕輕開啟紗門,讓他趴在露台上,大頭伸出欄杆極力眺望遠方,風徐徐吹起,他的耳朵隨之緩緩搖動,像在迎接風的吹拂,又像在聆聽風的喃喃言語,然後,滿足地窩在花盆邊緣,俯望這浮世人間,聞著泥土的芳香沉沉入睡。

生活中不值一提的細微風吹草動,於他而言,都似神諭般充滿玄機,一隻迎風飛舞的蝴蝶,一陣低沉重複的冷氣運轉聲響,都能吸引他凝神的觀看,與諦聽。而棉絮緩緩自空中降落的搖曳生姿,雲朵疾行遮蔽日光映在牆上的光影變幻,俯拾皆是目光焦點之所在。他的生活好有趣啊,我不禁蹲下身子,循著他的視線,找尋攫取他注意力的事物,因著那樣對萬物充滿驚奇的目光,我重新看見了這世界,藉他之眼。

自二十公分高的角度所望見的天地,是更廣闊,抑或更細微?屋簷是他發白日夢的大床,深深庭院任他悠遊穿梭,樓面間的狹小縫隙更是最佳祕密基地,許多不知名的黑團塊靜寂蟄伏著,等待他去發掘。跳躍,穿行,鑽探,藏匿,貓眼中的城市巷道,將人們輕忽篩選的景物撿拾回來,盡收眼底。

曾有個日本明星在電視節目中提及過世的寵物,憶起過往常因工作忙碌,讓狗兒獨守家中,每次晚歸,一打開門,整日未進食的狗兒總是奮力撲上前歡迎,沒有絲毫遲疑與怨懟,若是人類,儘管心裡多欣喜,可能仍忍不住交叉著雙臂別過頭,以半埋怨的音調說:「終於回來啦!」因許多複雜的期待失望交織著盈虧回收在裡頭,但狗兒沒有,狗兒只知道伸長脖子直直地撲上去,單純得只會表達見到主人的歡欣。說著說著,這名年逾中年的男明星哽咽了。

我想起我的貓咪,亦有其熱烈的歡迎回家的儀式,門未開即守在門口叫喚,鞋子還沒脫即叫嚷著要吃東西,吃完後又橫躺在地板上,要求我摸摸,或是來一場逗貓棒遊戲。

看見那樣坦率且理直氣壯的需索,我總是莫名的感動,覺得安心。當這隻哲學貓談起戀愛來,卻也無法倖免於單戀的挫敗,對方是隻嬌縱兇暴的母貓,只愛自己,從不將他放在眼裡,可他的愛意仍那麼濃烈而無所畏懼,絲毫不懂得隱藏,他從不興迂迴進退那套,亦不因對方的倨傲而減損半分依戀,仍然整天傻傻地跟前跟後,為她張羅覓食,雖然下場總是招來母貓的怒目相向,甚至一頓毒打。

但又何妨?當他偶爾獲得許可,得以輕輕依偎在她身邊時,臉上表情如此滿足。彷彿在愛的過程中早得到豐厚的回報。

也許馴養是一種再次成長的機會,我們總能從生命的相互映照中,看見自己的擁有與欠缺。

因為遇見了一隻貓,我得以窺見另一種生活哲學,學習坦然直率地生活,理直氣壯地享受生命。

【作者】王文美,1972年出生,輔大哲學系畢業,曾任傳播、電影發行、週刊媒體及網路等行銷企畫工作。曾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、國語日報牧笛獎、九歌少兒文學獎,及台北文學獎、玉山文學獎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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